SOOBSI

an obsolete skramz abuser.

翼展75厘米

菅野史×柳谷乙女

不分左右,CP/CB自行理解。


纯粹的自留,我不希望被看笑话,所以说如果对Otofumi没有兴趣就不要看了,不然我可能情感上会非常受不了,感谢。以及lof这边二位还真是查无此人,说实话都挺不好意思打奶2tag的,觉得纯粹是我造谣的话别在明面上ky我骂我就行了。

其实应该照例写一个后记的,但实在没这个精力了。也许以后有机会多说点吧。说是Otofumi产品文结果只在最后两三章有对手戏也是哄堂大笑了,所以不如说,这只是我对吉普斯三人组刚认识时的一些关系捏造,也夹带一些角色理解。我不好说,写出来似乎也并不意味着什么,大概我表达爱意的方式也就只能说如此拙劣了,哪怕它确实是真的。

以下正文。


1

“放在左边柜子的第三个隔间就可以了...嗯?”

菅野史习惯性地向门口瞟了一眼,但并没有看到工作服令人熟悉的深黄色。说心里话,吉普斯的工作服在她看来实在是丑得可以,所以在领到的第一天,她就把衣服剪开拿去垫了摆放实验器材的桌子。

“多少还是要讲点规矩,史。”那个时候,迫真琴将一套全新的工作服摆在她面前,这样说道。

“我不是有穿吉普斯的外套么。”菅野史依然盯着电脑,只是伸出一只手,将工作服随意地向桌边推了推。

“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,适可而止。”

“完全听不进人话啊。”

“听不进人话的到底是谁?”

“我说,”菅野史忽然加重了一下敲击回车的力道,这位平时看上去就不怎么好相处的科学家,稍微探出一点情绪的锋芒就令迫真琴暗自寒战了一下,尽管她表面上依然维持着一如既往的严肃表情,“是否搞错了一件事?我不是你的下属。”

“无论是总部还是支局,着装都是要求工作服,这是峰津院局长建立吉普斯以来就——”

“那你就请你的峰津院局长亲自来一趟吧,怎么样?如果他拿枪顶着我的头说,菅野史如果你不穿我就一枪把你脑袋崩开花,我马上就穿。呵呵。”

“你这个人——”迫真琴一把抓住菅野史的大衣衣领将她拽起来,菅野史没法维持平衡,下意识地伸手摸索着确认电脑的数据线没有被连带着扯松。

“嗨,设备。别弄坏我设备。”

“峰津院局长现在每天都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,你也知道这个世界即将面对着什么吧,正因如此你我才会来到这里。所以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...”

“你也知道这是微不足道的事情,不是么。你敬爱的局长大人,是不会因为区区一件衣服而放弃我聪明的大脑的...当然...呃,你能松开我么,怪难受的。”

迫真琴松开手,菅野史坐回椅子上呼出一口气,自始至终她的眼睛低低地垂着、一条一条地确认电脑屏幕上新生成的数据,不曾看过迫真琴一眼。

“当然,其实最大的可能是局长根本不记得有我这么个人。哈哈。”菅野史调侃地冷笑了一声,这让迫真琴显得有些难堪,她将握成拳头的手向身后背了背,菅野史终于抬起头来正式地看了她一眼。过了几秒,菅野史站起身来,将那件一半已经探出桌沿的工作服收进了最底层的抽屉,那里还有一个比较空旷的位置。

“怎么样,这下满意了?我想我要是不收下,你恐怕是会一辈子都想不通吧,”菅野史依然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冷笑着,“开会的时候我会穿上的。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认识我?你也不是名古屋支局的人。”

“尽可能熟悉每一个吉普斯成员也是我的义务。”

听到这样的话,菅野史抖了抖肩,对她而言,面前这个人笨拙的正直实在令人扫兴。

“当然,你目前提供的技术支持,可以说也是整个技术开发局里最为显眼的。我想峰津院局长会看在眼里的。”

“那他就继续看在眼里吧,”菅野史靠在椅背上,仰了仰脖子,“我是无所谓啦,只是按照你们的要求做事而已。没有什么想法啊,你一定要让我说我有什么想法,我只能说好歹我能待在这个不愁报销的地方,做点我自己感兴趣的实验。呵呵。话说,有兴趣么?用类恶魔召唤程序的机制复活巨脉蜻蜓,虽然只能维持15分钟呢,但你知道吗,这个翅膀结构真是美不胜收啊...”

刻薄的言语顺理成章地转化成了自说自话,迫真琴感到胸中的积怨无法疏解,仿佛被人向着心底按得更实了一些。最后,她只是叹了口气,直截了当地说出那句“没有兴趣”。从第一次在名古屋支局见面就是如此,面对示意握手的自己,菅野史只是带着那种耐人寻味的笑容浅浅一颔首,意识早已不知游离到了哪里。或许天才的科学家都是如此?思绪穿透平庸的日常散射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。迫真琴自顾自地摇了摇头,在她的认知里,自己也不过是吉普斯的普通一员,和其他人相比,大概只是多出来了几分偏执的意志。

菅野史再次看了一眼实验室的门口,确定答应给她带实验试剂的工作人员并没有来,但是门却实实在在地被推开了一点。

“什么啊。难道说,骚灵?”她抓起手机,饶有兴趣地站起身来向门口悄悄走去,“让我逮到了那可是绝佳的实验材料啊~”她看到门板上隐约投射的昏暗影子,确实是矮小的一团,但跟骚灵相比又显得大了好几圈。

“大骚灵吗,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?如果真的存在...呵呵,半夜听到钥匙插进门的声音...冰箱灯忽然莫名熄火...”菅野史兴奋地自言自语,在脑中模拟着骚灵磨砂玻璃一般的触感。这样想着,她干净利落地一把拉开门。

很久之后,每当回想起第一次和小春见面时的情景,菅野史都有些后悔,自己留给那个孩子的第一印象,是一个令人嫌恶的科学家脸上带着不知所措的冷笑。

2

每到天气忽然转阴的时候,柳谷乙女就会故意不去午休。她收拾着桌面上四散的挂号名册和医疗报销单,多少试着让诊室第一眼看上去不那么凌乱,尽管那些收好的纸张她从来没有再去看过一眼,但没什么理由地就是不想丢掉。或许以后还会有用吧,这样想着,而到底能有什么用,也是根本想不出来了。

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叫停了毫无意义的思考。柳谷乙女将垂下的头发向耳后拨了拨,带着意料之中的心情起身去开了门。

“中午好,迫队长。我大概猜到你会过来。”柳谷乙女礼貌地对迫真琴露出了温和的笑容。对迫真琴而言,态度过于冷淡的医生会让她感到些许不安,因此能够到乙女这里问诊,她觉得自己非常幸运。乙女大概就是那种,迫真琴暗自想道,很容易就能哄小孩子乖乖打针的医生吧,只是听到她轻柔的说话声,就会有种暂时可以松一口气的感觉。

“怎么了?一直发呆。”

“哦,没有。抱歉乙女,”迫真琴愣了愣,有些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下,“已经跟你说过好几次了不用这么见外,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。”

“呵呵,好吧,真琴桑。”柳谷乙女示意真琴进门,然后开始一一确认设备是否运行正常。

“还是觉得右肩痛吗?”

“是的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只要降温或者变天,就非常影响我的状态。”真琴虽然走了进来,但还是直直地站在办公桌前,像是汇报军情一样。柳谷乙女觉得有点想笑,将手边的办公椅旋转了180度,示意真琴坐下。

“不过你竟然记得每一个患者呢。”

“只是真琴桑很难让人忘记吧?”柳谷乙女笑了一下。

“诶我有那么...”真琴有点难堪,柳谷乙女觉得真琴的可爱之处也就在这里。

“不管是高高的个子还是那种坚定的气场,不管是谁第一眼看见都会印象深刻吧?”

“有时候也真是羡慕你,能够直接把这样的话当面讲出来。”迫真琴无奈又有些释怀地笑了笑。柳谷乙女跟着她一起笑了,只不过自己心里明白,深刻的印象,实际上是真琴右肩的巨大疤痕给她留下的。第一次看到的时候,凭借丰富的经验她就已经能够推测出曾经发生了什么,然而,只要真琴不说,她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多问哪怕一句的。

“其实我觉得你应该抽个时间好好休息一下,不是吗?”

“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,”真琴叹了口气,但语气中的那一丝无奈转瞬即逝,她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严肃,“只是现在的形势不允许半点松懈。更何况我是队长,如果队长都做不了表率,其他队员又会怎么想呢。”

“真是名副其实的队长啊。”柳谷乙女忍不住伸手想去拍拍她,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直接拍上了右肩,赶紧收回手来换成了左边。

“呵呵,是吗。过奖了,”迫真琴嘴上这么说道,但也是真心感受到了被他人肯定的喜悦,“话说我有耽误你的午休吗?现在大阪这边也应该是午休的时间吧。”

“没有的事,因为我从来不习惯午休。”乙女偏过头来笑了笑,这让迫真琴轻松了很多。躺在仪器上时,她会跟乙女随意地聊聊天,大多都是一些细碎的日常话题,能让两个人都感到愉悦就已足够。

“青汁真的能喝吗?!”

“从健康的角度出发,青汁对身体还蛮好的其实。”

“不,我觉得那种东西喝了就会住院的。”

“真琴桑过去喝过?”

“哦,呃,其实没有。但是只要闻到那个有点像,怎么说,快要腐烂的青草气味?我可实在受不了。”

“这样啊。其实我挺喜欢青草气味的。去芝公园的时候,湿漉漉的草地上面就会...啊话说真琴桑,芝公园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?”

“嗯,”真琴皱了下眉,“说实话,我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封锁公园的理由。乙女也知道的吧,如果对外宣布恶魔存在于这个世界上,会引发多大的恐慌。”

“虽然是这么说,但是能够隐瞒多久呢...而且公园这样的地方,小孩子也会常去吧...”迫真琴微微抬起头来,安静地听着乙女的自言自语,她还是第一次在乙女的脸上看见焦虑的表情。

“我会带领队员加大防备力度的。之前发生恶魔袭击路人的事件,确实是我的疏忽。”

“这种事情没有人会预料到的啦,真琴桑。”

“不,身为吉普斯的一员,明明知道这个世界已经面临着这样的剧变,却——”

“抢着承担责任可不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啊,”柳谷乙女一边统计着显示屏上的数值,一边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,“这样反而让我觉得难办了呢。似乎拐到了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啊...”

“哦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那个,”迫真琴重新躺好,有些慌乱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,“总之,没事的,我会尽我所能保证市民的安全。”

“我当然是很相信你的啦。所以现在应该抓紧时间,好好休息。”柳谷乙女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真诚一些,真诚到彻底把内心的动摇遮蔽得密不透风。驱使着她继续在这个地方工作的动力,就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、什么都不去想。事实上,对于吉普斯能够找到她、并预知到她也有作为恶魔召唤师的潜力这件事,她始终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,但她不能说也不敢问,最主要的是,她不想让真琴——这位目前看来大概能够算得上是朋友的人,对此感到为难。有时候她隐隐觉得,真琴的处境或许和自己一样并不明朗,即便这样,真琴对于吉普斯的忠诚也没有半点虚伪的色彩。这或多或少令她敬佩,却也感觉自顾自地同她拉开了些许距离。当然,或许全都是自作多情吧,想到这里,柳谷乙女被自己的意识搅动得恶心不已。

“乙女,你是不是有点累了?”

“嗯?大概是饿了吧,呵呵。”

“我感觉好多了。待会儿要一起去吃饭吗?”

“好呀。青汁,要试试吗?”

“?!不必了!”

3.

“解剖这个是犯法的吧。”

看到门口的小女孩时,菅野史脱口而出这句话。有时候,她不知道这样的话究竟是说给谁听,没有其他人会在意这些胡话,但她觉得这并不是自言自语。初中时代和高中时代,她尝试过在学校机房的电脑里写一些能够进行关键词生成的程序。这种程序后来在网络上十分流行,作为打发时间的无聊游戏,比如输入自己的名字,它会生成出几个看着还挺诗意的词汇,来形容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诸如此类。只不过菅野史自己不知道这种游戏,不在意这种游戏,也并不认为这只是游戏。

菅野史给程序取名字,思来想去叫它菅野史1号。菅野史1号看上去是显示屏上一个简陋的对话框,但是往里面输入早上好,它就会回复早上好,并且智能地跟一句天气预报。菅野史1号生成字体的方式很像老式打字机,有些缓慢、一板一眼,因为打字机上的字是不能撤回的,所以这显得它说每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。这种说不上是怀旧还是诚恳的感觉,格外令菅野史喜欢,有时候她躲过巡视的灯光彻夜待在机房,只是跟菅野史1号漫无目的地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。

“你想见见巨脉蜻蜓吗?”

“巨脉蜻蜓。节肢动物门昆虫纲,生存于石炭纪时代,是目前人类发现的、世界上存在过的最大的昆虫。据现有考证,巨脉蜻蜓的翼展最长可达75厘米...”

“我想要知道的是,你想见见巨脉蜻蜓吗?”

“巨脉蜻蜓。节肢动物门昆虫纲,生存于石炭纪时代...”

“要怎样说,你才会告诉我你的想法?”

“你的想法。”

“你想见见巨脉蜻蜓吗?”

有点吓人。菅野史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秒这样的感觉,她设想着面前的小孩报警说她要拿活人来做解剖,然后她被逮捕,进一步被发现拿不干净的钱非法购入器材,所有的实验装置和研究成果全部充公,一想到这里,她简直觉得这个世界毫无天理可言。

“对,对不起...”小女孩的道歉声,让菅野史暂时脱出了臆想。虽然她的个子也不算特别高,但小孩未免有些太矮了,差不多也就是普通的杰克霜精摘掉帽子那个高度?意识不到自己的丈量方式有多奇怪,菅野史只是感觉站着说话有些费劲,她向前弯下身子,尽量让脸能和小女孩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。

“刚才的话就当没听到行吗?”

“?”

“哦。看来是本来就没听到啊,太好了太好了。”菅野史松了一口气,习惯性地冷笑了一声,把小女孩吓得往后退了一步。这个动作让菅野史有些手足无措,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,但也根本不知道到底能说什么。小孩子的脑子里在想什么,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谜题,她很想知道但也永远没法知道,因为解剖小孩是犯法的。

“你生气了吗,大姐姐?”

“我叫菅野史。可以叫我史。直接喊菅野也可以啦,好像名古屋这边也没人跟我重姓吧?不记得了,哈哈...”

“生我的气了吗?”小女孩怯生生地咬着这个问题不放,使得菅野史无法随时随地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。

“没有。我心情还可以。”

听到这个回答,小女孩总算显得没有那么害怕了,她向前走了一步,这倒是让菅野史下意识向后缩了一下。

“我以为妈妈在这里。她跟我说,她有一个大诊所。”

“这里不是诊所。我也不是妈妈。”

“嗯,我知道你不是。”

“对,很聪明嘛。”

“史,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?”

“如果我能回答得上来。”

“你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吗?”

“嘿,我怎么知道?我不知道。”

“史,你是不是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?”

“我哪里不愿意了?你怎么能这样说,我愿意呀。我哪里不愿意了?”

“我还没告诉你我妈妈叫什么名字,你就说你不知道。”

“呃,可是这——”菅野史一旦慌张起来,就会去挠脑壳上毛绒绒的短发。那你一开始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嘛,菅野史很想这样反驳,但转念一想,自己作为一位如此神机妙算的科学家,竟然被看上去三四岁大的小孩两句话说得急眼,未免也有些太掉价了。

“好吧。好的。你的妈妈是谁呢。”菅野史深呼吸了一下。

“柳谷乙——女”,小女孩说得有点舌头打结,但还是很完整地说出了全名,“你认识吗,史?”

“呵呵,”菅野史打赌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,“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个人。”

“不认识?”小女孩看上去有点失望,依然带着不甘心的语气。

“嗯?也很正常吧。这里的人成百上千呢,不如说全都认识才不正常吧。”菅野史飞快地小声嘀咕着,忽然意识到面前的小女孩根本无法跟上她说话的速率。

“嘿。说到底关我什么事呢。我应该回去做实验...到了哪一步了话说,啊,骚灵计划判死刑了...”菅野史直起身来,失神地望着墙面上嵌着的灭火器。

“妈妈说,她有一个大诊所。她是医生。”

“哪一个?扎针扎了四次都扎不进的那个?”

“你害怕打针吗?史。”

“怕哦不。我不告诉你。”

“我不怕。”

“好。真了不起。”菅野史不理解自己为何持续着如此这般愚蠢的对话。

“你知道大诊所在哪里吗?”

“孩子,我拿我的命向你担保,名古屋支局根本没有什么大诊所。行吗?老天。”

“可是妈妈早上还在这里。早上,嗯,我们一起坐地底下的大车。她说今天要带我去玩的。嗯...”菅野史不自觉地再次俯下身子,听小女孩结结巴巴地说着不明所以的话,“在车上,妈妈接了一个电话。然后妈妈就不笑了,也不跟我怎么说话了。她带我到这里,让我在一个很大的房间等她。她说过一会就会来接我的。我不喜欢那个房间...”

小女孩说着说着,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,这简直要了菅野史的命,她面对哭泣的小孩就如同面对自然灾害一般无力。当然,更有可能的是哭声吸引来保安,然后小孩向保安诬陷她正准备解剖。那可就真的完了,想到这里,菅野史赶紧把小女孩拉进实验室,关紧了门。

4.

面对生鱼的时候,柳谷乙女感到害怕。有时候她不理解这种恐惧从何而来,她可以从容地使用手术刀在活人的肉体上任意划动,却不敢切割那些已死的东西。

厨房瓷砖的缝隙之间沁出来些许清凉的鱼血,散发着沮丧的气息。而更令人沮丧的,则是小春每天向她询问今晚吃什么时那个期待的语气。她不知道该说什么,她非常不擅长亲自下厨做饭。她不希望说出一些话,然后令小春感到伤心,尽管和自己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如此乏味,小春的每一个愿望,她也从未实现过。

小春说,想要吃到柳谷乙女亲自做的饭。下班之后来不及收拾诊室,她就向家里赶回去,而最终只是差点把厨房给烧光。“想要吃什么?妈妈都会买给你的。”这样说着,牵着小春的手,在夜晚的戎桥慢慢行走。

“妈妈,小春吃什么都可以。”

每到这种时候,柳谷乙女除了难受到几近死去,心中已不再有其他想法。任何事情都已经想尽办法去尝试了,到头来,却连如此简单的要求都无法满足。柳谷乙女垂下头去,不敢再多看小春一眼,小春抬起头来,寻找着被城市灯光燃成灰烬的星星。

父母刚去世的那段时间,小春总是高兴不起来,也不说一句话。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后,柳谷乙女换上自己已经很少穿的便服,带上小春去芝公园。周末的芝公园,可以看到不少父母带着小孩来这里玩。一时间,柳谷乙女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完全错误的决策,她下意识地将小春的手握紧了一些,而这个傻得可怜的举动只是吓着了小春。她仰起头来,不知所措地看看柳谷乙女的脸,这令柳谷乙女难受到了极点。

日光穿透榉树们交错的身体,柳谷乙女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,天空平静得有些过分。她们走到一块没什么人的草地,渐渐远离了人群欢快的吵闹声。昨天刚下过雨,这边的草地还是冰凉湿润的,似乎连纤维的气息都能够轻易捕捉。

“小春,喜欢草地吗?”

柳谷乙女这样问,而小春一如既往不说一句话,只是面朝被雨水渲染得几近失真的绿色,用眼光追踪着草叶尖端水滴滚落的轨迹。柳谷乙女不知道小春心里在想些什么,在芝公园可以看到东京塔,但她并没有带小春去看塔,只是陪着小春守着那块草地,很久很久,直到人群陆续散去,塔尖也深深地挑穿了太阳。

“我们要回去了哦。小春。”柳谷乙女弯下腰去,试着晃了晃小春的手。小春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,也流露出了同意的神情。她们向公园的出口走去,途中小春想要试着踩上花坛的台阶,柳谷乙女换了一只手去牵她,以免她万一没站稳摔下来,然后看着小春举起双臂维持平衡,在对她而言有些太高的台阶上努力地踏步走着。

“感到开心吗?”柳谷乙女问小春,似乎也是在问自己。

“我很开心。妈妈。”

柳谷乙女愣了一下,紧接着无法克制自己地侧过身去,将小春抱进怀里。小春站在台阶上,但她依然需要微微俯下身子。在那个时候,她感受到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心情,或许那种心情本就只存在于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中,就这样弥散着,在看不清一切的雾气里,她轻轻吻了小春的额头。回家的路上,小春说想要糖,于是她在便利店为小春买了糖。因为无论如何小春也要分一半给她,所以她只能带着幸福又悲伤的心情收下了。她用皱巴巴的糖纸折了一只纸天使,虽然不怎么好看,但小春对此兴奋不已。

“妈妈,你能教我折吗?”

“当然可以。”

浅绿色的纸天使,那是加百列的颜色,加百列见证了摩西的死,也宣告了约翰的生。

5.

“这个不可以碰...哦那个也不可以。哦对,那根线,看到了吗,”菅野史指了指小女孩脚边的那根不太显眼的电线,“绝对不能踩,明白了吗?嗨。你有在听么?”

小女孩偏过头去,似乎在寻找窗户、或者有一些光线充足的地方,不过菅野史的实验室并没有那种东西。墙角那边,倒是有一个还算大的通风口,但是也很久没有清理了,蜘蛛和霉菌把这里当作了家,直到有一天,不知道怎么研发出来的放射性光线不小心照到了一只蜘蛛身上,把它变得有篮球那么大。菅野史终于发现,原来自己并不是一直孤身一人,在这个终年见不到日光的地方,其实蛰伏着和自己一样毛毛刺刺、一样见不得人的邻居。这样想着,菅野史合上笔记本电脑猛地一挥,将变异的邻居砸得稀烂。冰冷的黏液溅了满地,菅野史低下头去,沿着蔓延开来的痕迹寻找自己的面容。

“算是成功,还是失败了呢...大概是失败了吧。”不知道该表达何种感情时,她就会选择一直冷笑下去。与其说她对这一切没有兴趣,不如说她不知道如何判断,自己是否真的对这一切没有兴趣。蛛网日复一日结构成精致的模样,菌群顺着腐烂的金属边框自由爬行,但她并不在意,也没有来一场大扫除的欲望。直到看见小女孩眼中嫌弃的神情,她才有点意识到,自己的实验室,大概真的是一个糟糕到不行的地方。

觉得糟糕就别进来。菅野史差点就这么说了,但她又想起来,明明是自己强行把小女孩拉进来的。她说了很多不能乱碰东西诸如此类的话,最后发现其实小女孩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乱碰东西。很显然,小女孩对这一切没有兴趣,又或者不知道如何判断,自己是否真的对这一切没有兴趣。一种奇异又令人作呕的共鸣涌上大脑,菅野史觉得自己忽然变得莫名焦躁,仿佛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嘲讽一般。这太可笑了,在小女孩彻底开始哭之前,怎么好像是自己要先哭了。

“听我说。嗨,你在听吗?”菅野史开口说道,她感觉自己已经丧气到了极点。

小女孩抬起头来,用湿润的眼睛告诉她自己在听。

“在这儿等着。我给你查一下档案,看看你妈妈在个部门工作,行么?”菅野史抬头看了看小女孩,从她茫然的表情可以看出来,自己说的话就没被听懂哪怕一句。

“呃,就在我这里等。好吗?我给你找找妈妈在哪里。”

有时候菅野史觉得小孩确实是世界上最离奇的生物,因为他们的情绪转换速度比OMG粒子还快。小孩的思维应该被实体化然后扔进对撞机,看着小女孩欣喜的神情,菅野史这样想。

“谢谢你,史。”

“怎么就谢谢了?我还没开始找呢...”菅野史打开名古屋支局的人员档案,忽然发现自己早忘了小女孩的妈妈叫什么,她想直接开口问,但是不知道什么,她毫无根据地觉得问出这个问题,会伤了小女孩的心。

“呃,大概会以为我没认真听。我认真听了啊,我有多久没这么认真听人说过话了...话说有什么好处吗?而且,我只是真的不太擅长记人名啊,我说真的。”菅野史自言自语,心中有那么一点点没来由的委屈。

“那个。我好像,不太会拼呢?”

“?”

“你会拼吗?我不太会,我是说你妈妈的名字。你能教教我怎么写吗?”

仿佛得到了一个绝佳的表演机会,小女孩放下了所有的防备,兴奋地向她快步走来。

“喂我说过了别踩着线!苍天啊饶了我吧。”菅野史胡乱地挠着头,只好从座位上站起身,像抱纸箱一样把小女孩抱起来。

“好了,你要坐在哪儿呢,姐姐?”菅野史环视四周,最后只能无奈地把小女孩放在自己的椅子上,不得不说这把椅子看上去还是相当体面的,坐着也相当舒服,“真是便宜你了,我可没让任何人坐过,明白吗?真佩服你妈,是我我可早疯了。”

没有任何心理准备,小女孩放声大哭了起来。菅野史呆呆地愣在原地,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说错了哪一句话,直到刚才,她只是像往常一样进行着毫无逻辑的自言自语。可是在她的二十年出头的人生中,从未听过人类的哭声是如此痛苦,如此真实。

6

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写着迫真琴的名字时,柳谷乙女感觉有一些无法描述的情绪从喉头顺着向下重重坠落,它们炸开,无数溅起的碎片纷乱地扎进脏器的表面。

柳谷乙女闭上眼睛,想尽一切办法回忆着自己平日说话的语气,清了清喉咙。

“喂。真琴桑,早上好。”

“啊乙女,早上好。真是不好意思...”

听到真琴的道歉,柳谷乙女咬了咬嘴唇。

“...人手实在不够。而且,没有其他人比你更懂如何处理恶魔造成的损伤了,”真琴的语气依然是诚恳又愧疚,“我知道你今天休假。可恶,如果我自己就能处理好这些事情的话——”

请不要说这种既让你为难又让我为难的话,这种话只会令我加倍痛苦。柳谷乙女费了很大的力气,终于把这个想法压碎在舌面下。

“没关系。我今天没别的事,呵呵。”

“...实在是太感谢了。”

柳谷乙女心虚地低下头去,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身旁的小春。几乎就在同时,小春猛地低下头去,假装从一开始就没有在听。大概是确实没有在听吧?这样自我欺骗着,柳谷乙女继续同真琴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。如果可以的话,她不希望做这种世界上最艰难的决定,在小春面前,到底该不该说谎?她不知道,从一开始拿着成对的盒子站在小春面前时,她就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说出那句“他们只是去了遥远的地方”。

“久屋大街的中心公园。是吗?”

“是的。话说,你不觉得很奇怪么...”

“是啊。目前为止出现恶魔暴走事件的地方,都是公园吧?为什么呢...”

电车发出一声空洞的嗡鸣。

“嗯?”

“啊,”柳谷乙女慌乱地想换个手拿电话,将自己的手从小春的手中有些突然地抽离了出来。感知到小春抓握的触感,柳谷乙女瞬间后悔了,她有一百句对不起要对小春说,却不得不先结束同真琴的对话,“我在车上了已经。啊不是,那个...”

“好快?啊算了,之后再整理情报吧。我会一直在中心公园,你来了再通知我吧。真是麻烦你了。”

“我知道了,没关系的。爱道歉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呢?”柳谷乙女想再试着捏造出几句笑声,却也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。

“那么待会见。”

“待会见。”

挂断电话,柳谷乙女垂下双手,不敢看小春的脸。电车的语音播报着即将到达名古屋,这个小春从昨晚就一直念叨个不停的地方。“妈妈会带你去很多你没去过的...”摁着枕头的一角,柳谷乙女意识到不能再多说了,不然小春今晚算是彻底兴奋得睡不着了,那会让她很困扰,因为她其实累得倒头就能不省人事。即便如此,在难得的休假时间中,她只希望自己好歹能做一件事,那就是让小春开心。城市地图和网络上众说纷纭的旅游指南,总是令她头疼不已,无论如何她都不是一个擅长做决策的人,她很希望有人能给她个提议,然后她会尽自己所能使得那个提议显得还算不错。最后小春念叨着只有小孩能听懂的胡言乱语陷入了睡梦,而她几乎一夜没有合眼,笨拙地思考着如何在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带小春去到更多的景点。

小春走多久会累?

小春会想要买纪念品吗?

小春穿什么样的衣服拍照才好呢?

“小春,那个——”

“妈妈又要上班了吗?”

“不是这样的,嗯...”意识到自己要么食言要么说谎的事实,柳谷乙女很想找个迅速的方法让自己解脱。

小春仰着头,等待着她的答复。

“妈妈就在名古屋,不会去别的地方。只不过...嗯,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,你在那里等一会,千万不要乱跑哦...我有点事,办完了就回来接你,好吗?”

小春点了点头,可柳谷乙女却依然反反复复地解释着,反反复复。

“我一定会带你去玩的,相信我,好吗?”

“我相信的。”小春很肯定地说,她永远不会理解,那句“相信我,好吗”的对象,其实是柳谷乙女自己。

7

“看不看蜻蜓?听说过巨脉蜻蜓吗?你大概没听说过吧,因为这种动物几百万年前就已经灭绝了,呃,所以说,能亲眼看见巨脉蜻蜓,可以说是人生的一大幸事,虽然只有15分钟就是啦,但是15分钟总比1分钟都没有好,对不对?...”

菅野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她只是在竭尽全力想一些好歹听上去还算有趣的话,让面前的孩子能高兴哪怕那么一点。小女孩已经不再发出令她惊惧的哭声,只是低着头,不说一句话。菅野史偷偷歪过头来瞟了瞟小女孩的脸,发现眼泪依然一行一行滴落下来。菅野史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,她已经在这里劝了半个多小时,可是一切毫无进展,老实说,还没有哪一场糟糕的实验能带给她如此之大的挫败感。

除了角落里的四箱味噌维他D,实验室没有其他能吃能喝的东西了。菅野史走过去,有些粗暴地掰被胶带密封的纸箱,但实在打不开。她重新回到桌前寻找剪刀,不知道为什么,想找的东西在最需要的时候总是找不到。

今天大概真的是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,菅野史一边这样想着,一边不抱希望地把抽屉依次拉开。一张照片暴露在她面前,菅野史拿起照片,沉默地看了几秒。

“喜欢小狗么?”

菅野史把照片探到小女孩的面前晃了晃。小女孩抬了抬眼睛,又接着慢慢把头也抬了起来。这样的反应,让菅野史感觉自己如同踏出监狱大门的劳改犯一样快乐,顾不上去细想为什么小女孩会对一张照片提起兴趣,她伸出食指点了点照片的左下角。

“这个。我的好朋友。”

小女孩的视线追着她的指尖,但是很快游离到了照片的另一个地方。菅野史发现,小女孩对照片上的小狗确实很感兴趣,但似乎对其他的东西更感兴趣。这一次换作她反过来追随小女孩的眼光了,她向着左上角看去,看到的是自己的脸。

“这是史。”

“呃。嗯,对。哈哈。”菅野史不知所措地傻笑,忽然意识到,虽然这张世界上只有一份的照片,她已经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,但是从来没真正审视过自己的面容。

照片上的菅野史,令她感觉前所未有地陌生,她对着镜头笑着,不同于经常挂在嘴角的那种冷笑。菅野史觉得,照片上的那个自己,大概是在那一天真的发自内心感到了快乐。可是具体是什么呢?明明过去了三年不到,自己却什么都已经忘记了。

“他们是谁?”

“哦,是我的家人。呵呵。这位是查尔斯...”

“史是外国人?”

“哦不。我在英国呃,我过去在外国上学。外国是什么意思知道吗?哦你都问了外国人,那就是知道了...寄宿家庭,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?”

小女孩摇摇头,不过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听懂菅野史的每一句话。

“嗯就是,我想想...呃,怎么说?嗯,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不是你的爸爸妈妈,不对,”菅野史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头脑笨得离谱,“你在一个家里,对,但是你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孩子,可是对你而言,其实他们就是真正的家人...这个意思,对。对我而言,他们就是真正的家人...刚到英国的时候,我总是高兴不起来,也不说一句话...”菅野史看着照片小声喃喃着,然后有些惊讶地察觉到,小女孩听她自言自语这些无聊透顶的私事听得出神。菅野史大惑不解,不过好歹稀里糊涂地让小女孩的情绪好转了起来,那就干脆顺着台阶下了。

“你要看就拿着看吧,别弄脏了就行。嗨,来先擦这个,”菅野史抽出两张纸巾来递给小女孩,又随便拿了张草稿纸和一支笔,“现在能告诉我你妈妈的名字怎么写了么?”

小女孩先接过草稿纸和笔来,开始认真地一笔一画写名字。

“柳,谷,乙女。嗯...”菅野史忽然觉得,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一次这个名字,或者说这么个姓氏。大概是同事口中偶尔提起过。

“啊,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柳谷小春。”

“嗯。嗯?”菅野史偏过头来看了一眼小春,但没有再多说什么,“好的,小春,我来找一下。这个很快,呵呵...”

菅野史摆弄着电脑。

“奇怪,没有这个人啊...”菅野史反复浏览着名古屋支局的人员档案,隐隐记起了小春之前对她结结巴巴说的话,“小春,你是名古屋人么?”

“我住在大阪。我第一次来名古屋——”

“啊难怪呢。那需要看一下大阪的档案,你再等我一会呢...”

“但是妈妈说她今天在名古屋。”

“嗯?她去哪儿了,你知道吗?”菅野史觉得,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翻找大阪的档案也没有太多意义了。

“我不知道。她让我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等,说很快就会来接我的。她说一定会带我去很多地方...”

菅野史听见小春说着说着又隐约冒出了哭腔,立马吓得魂不守舍,未经大脑就说出了胡话。

“好的好的,要不我带你去,行吗?”

刚说出口,菅野史就后悔了,小春就高兴了。

“我还没说带你去哪儿呢...算了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吧。”菅野史叹了一口气,把所有的仪器一一关好,顺了一瓶味噌维他D。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这么一瓶,总之就是带了这么一瓶。

“好了,我们要去哪儿呢?首先找到你妈妈,叫什么来着,乙女,对...然后呢顺便观光,呵呵,我天。我可是连实验都中断了啊大小姐,等见到你妈妈了,我要点赔偿不过分吧?这可是干涉办公...”菅野史漫无目的地嘀咕着,其实并不知道要带小春去哪里,但她推测了一下,小春现在大概只想去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透个气什么的。正在想着,菅野史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不觉地被牵了起来。

小春牵手的方式,传达出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,菅野史感到有些奇妙,大概那个叫做乙女的人,就总是这样牵着小春的手吧。菅野史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,小孩子的手像水母的枝条一样,好像一旦用力就会被捏断,这令她害怕极了。当然,她终究没有那样做,只是任由小春牵着她。她低下头去看了看小春,发现小春的另一只手上,还捏着她和寄宿家庭的那张照片。

“喂,这个我可没说过要送给你啊。”

8

将小春接回家的前一天,柳谷乙女藏起了家中所有的照片。

便利店的玻璃门透出晃眼的光线,柳谷乙女随便拿了点什么当作晚餐,思考着小孩子应该用什么样的水杯,牙刷,毛巾,诸如此类的生活用品。

作为一位母亲具体该做什么,柳谷乙女其实没有任何概念,只能说缺什么再补什么吧,这样想着,也已经购置了相当多的东西。当然,明天应该吃什么,也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。或许应该为小春亲自做饭,但她实在是不够擅长,然而比起这个,她更担心小春什么都不想吃。虽然完全可以理解,但一想到小春可能什么都不想吃这件事,柳谷乙女还是焦虑地深深垂下头去。如果是自己在那样的处境,她这样想,肯定也是什么都吃不下的吧。明明知道如此,但总归要以健康作为借口去强迫小春去做不想做的事情。柳谷乙女靠在冰凉的玻璃窗表面,任由头发遮住自己的脸。

想要彻底消除一个人或者一些人的痕迹,或许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。柳谷乙女唯一能想到的直接有效的方法,就是拿走一个封闭空间内所有的照片。以前,结束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休息时,柳谷乙女时常会随便拿起一个相框对着发呆,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过时的习惯,即使用手机拍照已经方便很多,她还是喜欢洗出来的照片被平静地置入相框里的样子。像是打印出来一份存在证明书,照片会让她回忆起很多过去发生的好事,或者说意识到,原来自己在他人的生活中出现过一瞬间。学校的毕业照,哪怕是已经一个人都叫不上名字,她也把它们都一张张小心地装在相册里。当然,也有一些和小春家一起拍摄的合照,这样的照片,她总是很喜欢的。而如今,轻轻打开相框的背面,柳谷乙女怀疑着,死亡是否也是像这样,轻易就能将这些薄片状的真实悉数抽离。

柳谷乙女的家里再也找不到一张照片,桌面和墙面上空空如也,未免有些太寂寞了。有时候柳谷乙女注意到,小春望着雪白的墙壁发呆。“或许可以画点什么?我们挂在墙上,好不好?”柳谷乙女为小春买了画笔,和一个相对而言有点太大了的速写本。小春很快爱上了画画,尽管很多时候,柳谷乙女实在很难承认小春画的那些诡异生物就是自己,但看见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自己的名字,她也就欣然接受了。小春能够找到一个新兴趣,没有什么比这更令她开心了。如果可以的话,她希望小春能够忘却那些她这个年纪不该体验的情感,好比将世界翻一个面就会来到一个全新的地方,现在的生活环境,小春也能够乐在其中就好了。正因如此,柳谷乙女的家里再也找不到一张照片,只不过就连她自己也能察觉,越是这样,越是欲盖弥彰。

那么就这样决定吧?在天文馆里,给小春拍一些照片。尽管困得已经睁不开眼,柳谷乙女还是始终想着这件事。小春喜欢星星,她是知道的,所以明天去名古屋的时候,无论如何也要带小春去天文馆。

如果是天文馆的话?可以看到木星吧?

也可以看到土星吧?

就算是逼真的模型也好,小春一定会很开心吧?

开心到忘记了所有悲伤的事情,最好是连她的存在也一并忘记,那个拙劣的母亲的形象,哪怕随着快门的按下化作记忆的票根,也像是随时会被重新挠开的疤痕。柳谷乙女规划了很多给小春拍照的方式,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跟小春留下哪怕一张合照,因为看见身边假装的母亲,小春就会想起真正的母亲,看见身边仅有的母亲,小春就会想起少了一个父亲。到底应该怎样才好呢?她像飞鸟张开翅膀一般伸展手臂,摆出一个遮挡的模样,似乎这样就能够仅凭一人的躯体填补起两倍的缺失,但终究是不可能的,反而让那些填不满的缝隙显得更加锋锐扎眼。

“真琴桑,名古屋的天文馆是几点闭馆呢?”

“嗯?是说科学馆吧,下午五点。怎么突然问起这个?”真琴坐在临时帐篷的另一端,神情严肃地分析着电脑上的数据。

“没什么。不好意思啊,问了奇怪的问题。”

“没有的事。话说,乙女原来喜欢这种类型的东西么?”

“诶?算是吧,呵呵。”柳谷乙女一边故作轻松地回复着,一边清点桌上的药剂。伤员的数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,她必然会食言,一次一次的食言,她已经不知道如何面对小春了。尽管可以预料,小春这样的孩子,一定是会在她开口说出对不起之前就说出没关系的。越是这样,她越是难受得下一秒就要死了。

“怎么了?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。”

“没关系。”

“有什么心事吧?”真琴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,看得出来是真的在担心她。对此柳谷乙女觉得很开心,但同样也加剧了痛苦。如果可以的话,她很想找一个人倾诉,但是她不愿意去做这种除了给两个人都增添困扰、实际上改变不了任何现状的事。

“什么都瞒不过你啊,”柳谷乙女笑着叹了口气,“这个局势太让我担心了。”她稍微舒心了一点,因为这句话并不全都是假话。

“果然是因为这个啊。我想,或许要做好最坏的打算。峰津院局长似乎已经开始计划什么了,最近他经常去名古屋支局的地下室...”

“最坏的情况,会发生什么?”

“不知道。但是,如果说恶魔直接就全面入侵了这个世界,这恐怕已经不是吉普斯能够应对的了。”

“普通人的生活,也不可能正常继续下去了吧。”柳谷乙女注视着针头。

“普通人的生活...”真琴小声地重复着这句话,忧虑地思考着什么。

“好像想得太悲观了呢。呵呵。我们先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吧。”

是否真的太过悲观,柳谷乙女并不知道。或者说何为带着乐观的态度生活,这是她毫无头绪的,就像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小春幸福,也不知道为什么城市上空的星星杀气四溢,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蛮不讲理,甚至不能够让一个孩子遇到更好的母亲。

9

“这是东京塔。”

“不是,这是名古屋电视塔。”

“但是我见过东京塔。这是东京塔。”

“呃,那是因为塔都长得差不多。这是名古屋电视塔。”

“好吧。”

听到小春故作认输的腔调,菅野史气得想死。不知道为什么,她带着小春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,小孩子的精力是不会用完的吗,菅野史暗自想着,因为她走了十几分钟就已经想躺倒了。通常这个时候,她应该正雷打不动地坐在那个舒服的椅子上,然后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,就这样持续着,认知中逐渐不再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。像这样一口气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光,仿佛荒谬得已经是史前时代的事情了。

不是这样。史,你知道吗?是空闲创造了人类的文明。那个时候查尔斯这样说。也是在一个天气不错的午后,她的寄宿家庭成员邀请她出去走走。还有论文没有完成,她一如既往这样推脱着,转身想回房间,却被毛绒绒的东西叼住了裤脚。

“它在邀请你呢?”

“哈哈。是吗。...稍等一下,我换一件衣服。”

“小春,你累了吗?”

“?”

“嗯...我是说,咱们也走了有一会了?”

“没有!”小春显得高兴得不行,阳光很温暖,街道很宽敞,有人陪在身边,这样的事情已经足够让她喜欢。

我可是顶不住了。菅野史在心里偷偷抱怨道,但也只能陪小春一起继续走着。

“你可别得意忘形了,我还帮你记着正事呢...只能出来走一小会,明白吗?然后咱们就回去,嗨,说不定你妈妈现在已经回支局找你了呢——”

“其实我不是妈妈的孩子。”

小春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,让菅野史硬生生愣了几秒钟。

“怎么了?你生气了?呃,其实我想你妈妈倒也可能...”菅野史以为小春只是耍小孩子脾气,想方设法地组织一些大概听上去不那么敷衍的安慰。对于自己被一个人丢在支局这件事,多少有点不满吧。嗯,再小的小孩子,也是会有不满的情绪才对。菅野史正想着,小春抬起头来看她,眼神显得很平静,又透出一些困惑,一瞬间,菅野史发觉,自己完全理解错了那句“其实我不是妈妈的孩子”的意思,也完全明白了小春在实验室号啕大哭的理由。她有些恍惚地停下了脚步,小春也跟着她一起不再向前大步走着。她们在路边停留了很久,泛白的日光之间,一高一低两个倒影依偎在一起,逐渐显现出转动的迹象,直到菅野史回过神来,缓缓说出那一句“我很抱歉,小春”。

“史,看这边。”

象征性地把论文向内侧折了折,菅野史抬起头来,看到查尔斯向远处用力扔出飞盘,在天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。伴随着兴奋的嚎叫声,一团毛球向着飞盘的落地点滚去。

“真了不起。呵呵。”

“不是这个意思。我是说,你可以也试试。”

毛球在远处的草地上咬住飞盘,向她激动地摇尾巴。

“我真的,就是说,我根本扔不远。”菅野史微微低头,有些不好意思,从小到大的体育课,就没有哪怕一节她正经上过。到哪里去了呢,只能是机房吧,哪怕身边坐着的都是不认识的同学,她也毫不在意。机房的电脑里住着她的虚拟朋友,菅野史1号,菅野史2号,这个编号可以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,意味着友情同样有着无限趋近的走势,可以直逼极限,但不会真正有到达尽头的那一天。这样想着,她打开电脑,却再也找不到菅野史1号,计算机考试之后,所有的公共电脑都已格式化。于是菅野史2号很快诞生,菅野史3号说话更加感性,菅野史4号第一次开口说话就引发了爆炸,菅野史5号消失在了初中毕业典礼的那一天...周而复始,无数的菅野史接触不良地活着,又在数据横流间死去,直到连本人都早已忘却了自己。

“你试一试总不会错的。”

“可是我真的扔不远。”菅野史苦笑着,她有点难过,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哭了。

“就一次。也许你就喜欢上了。”

“好吧。好吧。看我的。”菅野史从早已来到脚边的毛球嘴里接过飞盘,根本不知如何用力,只是想当然地摆了一个姿势。她使劲将飞盘向远处扔去,飞盘有气无力地滑行了一两秒,然后栽在地上。

“你知道吗?查尔斯,”菅野史一边持续着苦笑,一边用手背遮住眼睛,“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扫兴。”

“我可不这么觉得。”

菅野史低头看看脚下,毛球依然叼回了她扔的飞盘,在她脚边讨好地蹭来蹭去。

“你能愿意出来,我们都很高兴。说实话,我们一直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周到,或者是文化差异什么的,你还没有适应。”

“没有的事。我只是不太擅长...”不太擅长什么,菅野史一时间说不上来,她沉默地弯下腰去摸了摸柔软的狗毛。

“不过我还是觉得,你能出来走走,会更有利于身心健康。你总是熬夜,或者在房间里从早待到晚。”

“不拿出全部的精力,这边的课程我可跟不上。而且,研究成果,不得不用时间砸出来啊。”

“不是这样。史,你知道吗?是空闲创造了人类的文明。”

“?我不知道。”

查尔斯只是笑笑,不再说什么。

空闲创造了人类的文明,这句话,菅野史至今无法理解。到底想要表达什么?从字面意思出发吗?从字面意思出发的话,菅野史低下头去看向小春。

“嘿,人类文明。”

“?”

“没什么。当我是疯了吧。”

10

把小春抱在怀里过了不知道多久,柳谷乙女才猛地反应过来,在场不止她们两个人,而自己也因为太过焦急地离开救助站,没来得及清除衣服上残留的血迹和新鲜药水的气味。每次闻到这种气味,小春就会紧张地剥起指甲,她很怕打针。

“没事的,一下就不疼了,小春。我会非常轻的。”

“我不怕,妈妈。”小春说完,眼泪也就流了下来。很奇怪,自柳谷乙女刚开始实习起,她已经给无数小孩子打过针了,不停歇的哭声,不配合的姿势,她都能够平静地用公式化的温柔轻松应对。可是,一看到小春哭,她的手就止不住地抖。每天结束工作后,都她会在洗手台整理很久,吉普斯的工作,总是要和一些令人心惊胆战的对象接触,如果可以的话,她希望小春永远都不会看见她熟练使用刀具的样子。

柳谷乙女侧过头去,终于非常正式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年轻女孩,似乎小春一直和她待在一起。她隔得远远的,虽然埋着头,但眼睛一直在往自己这边瞟。不知道怎么回事,柳谷乙女想起了小春来到家中的第一天,也是像这样怯生生地站在门口,和自己拉开一段令人感伤的距离。

“你一直陪着这孩子吗?”

“事先声明我可不是什么人贩子,”年轻女孩抢着说,快速地挠着脑壳,把头埋得更低了。她的声线也低低的,但有一种奇妙的质感,给柳谷乙女很深的印象。

“是她说要出来,然后我就...呃,听我说,其实我马上就是要带她回名古屋支局,没想到在这里就碰到了...”

“小春,快点说谢谢!”柳谷乙女轻轻拨动小春的肩膀,让她转过身来。

“谢谢你,史!”小春甜甜地喊着这个名字。听到这句话,叫做史的女孩显得更加不知所措了,因为她挠头的动作更加用力,发出细碎的沙沙声。

“实在是——非常感谢,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吧...”柳谷乙女站起身来,也深深地向女孩鞠了一躬。

“不是。哈哈。那个,等等...”

“啊,不好意思。”察觉到自己似乎有点太过热情、以至于让对面很难承受了,柳谷乙女双手合十,表达了一下歉意。

“我天。不是,就。我是名古屋支局的。”

“?”

“不是我故意带她出来的。我只是觉得,可能得先说清楚这个。哈哈。”

“没关系,是这孩子耐不住寂寞跑出来了,对吧?”

“嗯?嗯...算是吧。她在找你呢,她跟我说你在名古屋出差什么的,大概?她想找你,我就说好吧咱们到外面走一小会就回去...”

“这孩子一直很想来名古屋,本来今天应该是我陪她来这里玩的,我也没有想到会突然有紧急工作要做...”柳谷乙女说着说着,觉得心里被人撕了一把那样阵痛,她竭力克制着,脸上僵持着温和礼貌的笑容,“没想到心愿还是实现了啊。真是太好了。”

“倒也没有。只是在街上随便走走...”

“我们去了东京塔!”小春插嘴。

“是名古屋塔啊!名古屋。”刚才还慌张得左顾右盼的女孩,突然在奇怪的问题上较劲,这让柳谷乙女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。

“真是不知道该怎样道谢才好...啊对了,还没有自我介绍实在是太失礼了。我是柳谷乙女,吉普斯大阪分局的医生。”

“菅野史。名古屋支局技术开发顾问。叫我史就好。”

“我也是,直接叫我乙女就好...”柳谷乙女这样说着,注意到史似乎一直在偷偷地打量着自己,触感有些晦涩的眼光,意味不明地上下游离着。不动声色地,柳谷乙女也认真看了看史的模样,凭借医生的经验,她看得出来面前的这个人是那种把睡眠视为荒废人生的类型,不过,虽然气色很差,头脑倒是活力充沛的样子。大概这就是科研人才的特点吧?柳谷乙女默默揣测着,看到对方扎在后脑的两条低低的辫子,很有趣,小春也是习惯梳着这样的发型,大概冥冥之中有种微妙的巧合吧。

“哟。这个。”

一瓶深褐色的不知名饮料递到柳谷乙女面前,打断了她的联想。柳谷乙女抬起头来,就在同时史却似乎显得后悔了,她有点想收回手,又没有收回去,最后只是任由拿着瓶子的手傻傻地悬在半空。

“...给我的?”

“理论上说是最强的,哈哈。哦不。我的意思是。嗯...”史又挠挠头,“元气饮料。如果你需要的话。”

听到史的话,柳谷乙女才意识到,大概自己的疲劳,是无法用一个强行凑出的笑容轻易隐瞒的。确实如此,从早上到现在,她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。

“嗯..小史?你什么时候——”

“啊?!”史本能地大叫一声,似乎非常不习惯有人这样喊她。

“失礼了!”柳谷乙女火速将双手合在脸前,为自己的冒犯道歉。

“不不,没什么。小史,哈哈。也还不错是不是?没事的,我真的不介意...”史语无伦次的样子,实在和小孩子没有什么区别,虽然有点奇怪吧,柳谷乙女这样想着,但她并不讨厌,或者说,她感觉还有一万句感谢的话没有对史说完。

“那就这样吧。小史,你什么时候比较有空呢?吃个饭可以吗?或者...”

“那个,要不,”史依然举着那瓶元气饮料,“咱们去那边坐着说行吗?别笑话我我可是真的站不住了。”

11

“你相信吗?小春,巨脉蜻蜓真的存在过。据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昆虫,翼展最长可达75厘米...翼展,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就是...哦我们直接看吧。”菅野史拍拍小春的头,示意她抬头看。整齐的电线贯穿在天空中,麻雀们落在上面,蠕动着挤成一团。有的快要睡着了所以一动不动,有的在线缆之间横跳徘徊,翅膀轻快地随空气一同震颤。

“那边那只。看到了吗?在飞的...”

菅野史和小春一起看得出神。

“对的,就是这样。翼展就是翅膀完全打开。巨脉蜻蜓完全打开翅膀的时候,有75厘米。”

“巨脉蜻蜓比鸟还大。”

“对的,对的,”菅野史感到心中无比兴奋,仿佛燃起了自己做实验报告时的那种热情,她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这样热情过了,“它不是鸟,但它比鸟还要大。它可以像鸟一样飞翔。”

“在哪里可以见到巨脉蜻蜓呢?史?”

“你想见见吗?真的想见一见?”

“想。”

“我能让你见到...哦,不过不完整。只有15分钟...”菅野史想到她的复原实验才刚刚起步,感到有些遗憾。

“等你下次来名古屋,说不定我就能让你看到了。”

“好!下次还来!”小春开心地甩着菅野史的手,她大概是爱上名古屋了,“如果妈妈看到巨脉蜻蜓,也一定会高兴起来的。”

“是吗?!她也是石炭纪生物爱好者?”

“?”

看得出来,小春大概只是在胡诌,其实正常人看到风筝那么大的虫,多半情况下是会当场吓晕吧。只是她自己觉得高兴,就假定那个叫乙女的人也会跟着一起高兴了。一起高兴吗,菅野史暗自观察着小春的表情,提到妈妈时,她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。真的会这么高兴吗,和那个人一起?这样的心情,菅野史从来没有体验过,她的意思是,想象到一个人高兴,自己也会随之心生喜悦,人类之间是否真正存在着这种奇妙的联结,像是月亮唤起潮水,压力吸出试剂,桌面上的台球碰在一起。

“小春?!”

听到这个声音,菅野史几乎和小春一同整齐地转过身去。虽然没有见过面,但是菅野史非常确定,面前的这个人一定是小春的妈妈了。

“妈妈——”干净利落地,小春松开了菅野史的手,向着对面的女性跑去,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张合照。

“我说,”菅野史想张嘴喊出些什么,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,“倒是先把照片还给我啊。”

陌生女性蹲下身子,一把将小春抱进怀里,小春用力地用双臂环着她的脖子,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,菅野史却感觉,自己听到了她们对彼此说了太多东西,多到她一时间根本没法消化。她偏过头去,太阳如同灌了铅一般,滞重地吊在名古屋电视塔的腰间,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日复一日被这样刺穿。她在不远处默默地站着,显得有些寂寞。原来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被牵挂起来,菅野史觉得脑袋有些沉重,对着自己意义不明地苦笑了一下。大概小春已经把她忘了。

大概小春已经忘了。那么巨脉蜻蜓怎么办?和鸟一样能够脱离重力束缚的巨脉蜻蜓,在三亿年前乘着干燥又原始的旋流起飞。复眼里看到的世界,也是分裂成无数块的吗?还是说,是让天空叠加得数百倍的广阔。

“你一直陪着这孩子吗?”

菅野史的意识被重新拉回地面。应该是叫做乙女的女性,抬起头来注视着她。接下来说了些什么,菅野史有些记不清了,不过以记忆保护机制的运作原理来看,她必然是说了大量极为愚蠢的话。听见小春依然亲切地叫着自己的名字,她还来不及生成一种算得上得体的感情,就又被纷至沓来的道歉吓得半死。她不能自已地说着各式各样的胡话,不经意间瞥见对方眼中密集的血丝,这个情况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,因为通宵之后自己也是这副德性。当然也有一些区别,除了血丝,眼圈周围,像是不小心同时沾了点黑墨水和红墨水一样。

是不久之前哭过了吗,发生了什么悲伤的事吗。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吧。这样想着,菅野史却更加仔细地打量起来。叫做乙女的女性,很随意地披着医生的白大褂,袖口和衣襟沾着已经有些干枯的血迹,散发出淡淡的药水气味...菅野史忽然察觉到对方的眼神开始反咬自己,立刻收敛了视线。

“真是不知道该怎样道谢才好...啊对了,还没有自我介绍实在是太失礼了。我是柳谷乙女,吉普斯大阪分局的医生。”

“菅野史。名古屋支局技术开发顾问。叫我史就好。”

直到听见瓶盖被拧开的清脆相声,菅野史才回过神来,自己和乙女并排坐在长椅上。她转过头,确认了一下小春正在不远处走台阶玩,也确认了她的手上还拿着照片。乙女没有怎么拒绝就收下了饮料,菅野史推测,大概她是真的累得不行了。

“第一次来名古屋?”

“嗯?是呀,小春看上去很喜欢这里呢。”

“不是。我是说,乙女...桑,是第一次来名古屋吗。”菅野史抹了抹鼻尖,觉得直接称呼名字有些太过随意,但她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够得体。乙女侧过头来,有些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,似乎接受了这个称呼。

“我吗。说实话,可能以前来过,但是印象不深了。很多地方,我也没有去过。”

“电视塔来过吗?”

“没有哦。第一次来。小孩子会更喜欢电视塔吗?”

“呃?我不知道。”菅野史抬起头来,与天空平行的线缆上,越来越多的鸟类聚集在一起,把电视塔切成一张巨大的塔罗牌的模样,看上去像是对这个城市宣判着某种危险的预言。街道上安静得离奇,药水的味道依旧弥留在空气里,菅野史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,不知道为什么,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完成巨脉蜻蜓的复活实验了。

“?怎么了。”

“哦...哈哈。我是说,我们差不多大吧?”

“我比你大三岁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的?!”菅野史吃了一惊。

“这里啊。”乙女腾出一只手来,指了指菅野史挂在胸前的ID卡,菅野史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看到的。

“嗯,那也是差不多嘛...”

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

“在想。你有小孩呢。”菅野史游移不定地说着,希望没有被乙女发现自己在试探着什么。

“还有4个在家等着我呢。”

“什么?!”

“这你也信呀。”看到史差点跳起来,柳谷乙女忍不住笑出了声,史愣了几秒,又开始挠起头。

“我一直没有时间陪那孩子玩,一定是很寂寞吧,所以才不听话,从休息室跑出来...”

平淡又悲伤的语气,总是让菅野史不知道如何回应。离开英国的那一天,查尔斯也是这样带着这样的语气,同她在机场检票口告别。

“邮件联系。”

“哈哈。好的。邮件联系。”

“别忘了经常出去走走。”

“是空闲创造了人类文明。我记得呢。”

确实一直记得,但也从来没有真正记得过。邮件通知的光标闪烁着,菅野史思考着应该对她的家人们说些什么积极有趣的话,却看见发信人那里写着一个陌生的姓氏。接受了峰津院大和的邀请后,也就是像如今这般,实验室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,早已没有概念了。如同昆虫化石一样沉淀着,时间在身体表面结块,翅膀的纹理被焊在一起,再也无法张开。

“总之小春今天很开心,真是太好了。”乙女如释重负地说着,盯着手中的瓶子看,她没有喝掉太多,或许是因为不太能接受那个奇怪的味道。菅野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瓶接着一瓶将味噌维他D喝完的,或许她本来味觉就不够敏锐,只是维持生命体征就好。

“她说她还想再来。”

“小春对你说了很多呢,”乙女看向菅野史的眼睛,菅野史猜不透那些编织起来的血丝背后,到底藏着怎样的意味,“真不错啊,关系已经这么好了。呵呵。”

“倒也没有,嗯...”

“我们差不多也要回去了吧。”

“噢,哦。”菅野史有些落寞地回应着。

“对了。最近这段时间,不要去中心公园。”

“怎么回事?”

“你也是吉普斯的成员,大概也知道些什么吧?”乙女的神情严肃起来,向菅野史询问着,“关于恶魔的事。”

“老实说,我...”菅野史对这样的事情,通常是漠不关心,不如说听到恶魔入侵的警报,她还有些兴奋,如果抓到相当不错的个体,那就又有新的实验可以做了。

“大概内情并不会向普通员工说明吧,”乙女叹了口气,“算了,就当我没有问过吧,不过,还是减少外出为好...小春——”

“妈妈——”

“我们要回去了哦?”

“好——”小春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,从台阶上跳下,向她们跑过来。

“不要这样跳呀,摔倒了怎么办...”乙女站起身来,菅野史也跟着一起离开了座位。

“哟。那个。”菅野史抢先一步向小春示意,小春反应过来,有些不情愿地把照片还到了她手中。她将照片翻了个面,看着底部那些浅浅的褶皱。

“我在想,”

“什么?”

“呃,要不二位...”菅野史伸出手指,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个方框。

乙女愣了一下,不知为何显得有些为难,菅野史感觉自己似乎给出了非常失败的建议,她难受得快疯了。

“妈妈,我要和你一起拍——”

“诶?!小春,你想拍吗...”

“想!”

“呵呵,她都这么说了,”菅野史感觉自己大难不死,赶紧顺坡下了,“而且来都来了,你说呢?趁现在天还不算太黑。”

“小史也一起来吧?”乙女拢了一下有些纷乱的短发,回过头来,好像是第一次真心地笑了。

“我?哦不了。我天。我可以给你们拍...”菅野史慌张地掏着手机。

“我们可以找一下路过的人...”

“算我求你了,好吗?好了,小春?来往这边站站,对...”

菅野史觉得自己拍得相当一般,她想合上手机转身逃跑,但是小春已经跑过来非要看了。

“哦,我怎么用了自己的手机拍...”反应过来这件事,菅野史像是准备接受批评的小孩一样,呆呆地地看着乙女的脸。

“没事呀。下次吃饭的时候,能把这个洗出来带给我吗?”

“好啊...等等,下次吃饭?!”

“嗯?我说过的吧,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感谢你陪小春玩。”

“那是...”

“不喜欢出去吃饭?”

“不是这个意思,呃,我只是。好的。”

“下周末有空吗?”

“我每天都不忙。”

“那么,到时候再说吧?”交换过联系方式后,乙女牵着小春,再一次向菅野史鞠了一躬,小春也有些舍不得地对她招了招手。目送着她们离开,菅野史也打算回实验室了,走了两步,却听见头顶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。

不知道出于何种理由,菅野史转过身去掏出手机,乙女和小春的背影逐渐模糊,她们依然相互牵着手,随着拍摄键的按下,一种或许可以称之为爱的东西将永久停留。

12

味噌维他D刚喝到嘴里时,有一种淡淡的咸味,过了一会,又觉得舌苔好像开始发酵。柳谷乙女有些头昏,她靠在阳台上,随意地转动着空的饮料瓶。不知不觉,自己好像也把这个喝完了。

把瓶子举到眼前,世界就在一瞬间变成了茶色。今晚的空气意外地很好,不如说好得有些异常。通常,城市顶端的景象都会因为光污染变得模糊不清,而今天的夜空如此逼真,柳谷乙女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、宿命般的征召,如同受潮的天花板时不时剥落着墙灰一般,星星们叫嚣着,似乎下一秒就要向着地面俯冲而来。

“妈妈!巨脉蜻蜓!”

“什么巨魔?”

听到小春在房间里大喊大叫,柳谷乙女急忙赶过去,看见小春躺在被子里,指着衣柜上的一只不知名的飞虫。这个季节,大概是被灯光吸引,晚上总是会出现很多这样的虫子。

“这个不是蜻蜓啦,小春...”柳谷乙女走上前去,轻轻吹了一口气,飞虫瞬间失去了踪迹。

“啊,不见了——”

“蜻蜓是这样的...”柳谷乙女掏出手机,搜索蜻蜓的图片给小春看。

“史说,巨脉蜻蜓的翼展有75厘米。”

“翼展?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词的,真不错。”柳谷乙女想着,大概是史教给小春的。小春是一个聪明的孩子,大概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,总是更有共鸣吧?不知道怎么回事,自己竟还有那么一丝不甘心了。

“史说,下次给我看巨脉蜻蜓。”

“你很喜欢吗?真不错。”

“妈妈,我们下次也一起去名古屋吧?我们一起看巨脉蜻蜓。”

“如果这样你会开心的话。”柳谷乙女微笑着点了点头,照例给了小春一个吻,每天如果没有这个,小春一定会吵着睡不着觉的。柳谷乙女坐在小春身边,听她含糊不清地说着诸如史啊蜻蜓啊之类的事情,默默地打开手机,特殊联系人那一栏,除了真琴,也多了另一个名字。

下次见面吃饭时,说什么好呢?

或许应该说一些科研人员会感兴趣的话题吧?毕竟她看起来,似乎不太愿意说话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就自己多说点吧?

要不要也找个时间,邀请她来大阪走一走呢?

或者说...还有这样的机会吗?

思考着这样的事情,柳谷乙女半个身子倒在床上,和小春一起睡着了。床前的台灯亮了整整一晚,刚才因为气流刺激而逃离的飞虫,盘旋了一会,循着光源走到了温暖的地方。它不动了,似乎在倾听着远处传来蛮荒的轰鸣声,在城市轨道的另一边,有人正准备来一场彻彻底底的大扫除,那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,也分不清古代和未来,就这样在两个世界的缝隙之间,一对巨大的昆虫翅膀骤然爆开。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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